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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人物 | 上野千鹤子 日本"最可怕"的女人

摘要: 好奇心与愤怒驱使她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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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上野千鹤子?源于登上热搜的对谈视频,还是那本刀刀见血的《厌女》,或是2019年她在东京大学开学典礼上别具一格的致辞?“我就是臭名昭著的女性主义者和活动家上野千鹤子”,她有时以戏谑的方式介绍自己,但无法掩盖的是她作为日本女性学开拓者的身份。当她的名字成为每个女性必读书籍的代名词,“最可怕的女人”“破坏日本美丽传统、破坏家庭和睦、助长少子化的罪魁祸首”更像是对她的赞美。

提起上野千鹤子,除了她的“女性主义者”标签,更具象的是那一头让人难以忽视的红发。就算大部分被掩盖在学士帽之下——这是她第一次在中国互联网引发热议时的形象。她独立于讲台前,身后是一众男教授,在象征着美好新开始的东京大学开学典礼上,毫不避讳地指出日本高校入学考试中的性别歧视以及以#MeToo运动为代表的性暴力问题。她从女生不敢轻易说自己是东大学生,讲到“男性的价值容易与成绩画等号,而女性的价值无法与她们的优异成绩画等号”。她抛出问题,“为什么大家都认定,工作是男人的事,家务是女人的事?”她向台下的天子骄子泼冷水:“等待你们的,是一个努力了也未必有公平回报的社会。”但也鼓励他们“走向世界,追求未知也不必害怕不同的文化”。温柔的语调,通俗简洁的语言,犀利地指向痛点,总是令人心悦诚服。2月的一个周末,一则对谈视频的快速传播令她的名字再次挂在热搜上,她依旧是那头红发,在屏幕的另一端讲述自己的故事,向万千女性谈感想。作为日本女性学的开拓者,上野以一种鲜明的女性主义偶像形象成为了中国的“新流量”。在书影音平台“豆瓣”,她的《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排在2021年度书单第三位,《始于极限》则是2022年度书单第一名,同年,至少有7本书籍在中国出版。她被视为“独身主义的教母”,也被戏称为“日本最可怕的女人”,而一个个标签之下究竟组合成怎样一个她?

▲上野千鹤子,现年74岁,日本女性学、性别研究领域的先驱。


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

在上野千鹤子研究女性学之前,这并不是一门学问,也是她的父母从未为她设想过的道路。她出生在一个殷实的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医生,经营着一家诊所,母亲是全职主妇。家里除了有大自己5岁的哥哥和小自己2岁的弟弟,奶奶也一起生活,小姑偶尔会来串门,还有住家保姆和护士,上野从小便在其中体察到复杂的人际关系——父母是自由恋爱结婚,奶奶并不满意儿媳妇,婆媳矛盾司空见惯,父亲往往都与奶奶站在同一阵线,是“常见的恋母型丈夫”。因此,上野自幼目睹父母不胜其苦地经营着婚姻,母亲常常对孩子念叨“如果不是有你们,我早就离婚了”。每每看到母亲如此痛苦,却又将自己无法离婚的责任转嫁给孩子,上野就想不能像母亲这样生活。这样一来,不仅母亲成了反面教材,上野也开始厌恶身为女性这件事。但这样的家,也是一个极其讲究大团圆(日语中为“团乐”)的家,这是家庭饭桌上的关键词,因此上野常常被点名“讲讲今天在学校发生了什么”。而这一桌大团圆的背后,是“母亲像小老鼠一样不停地干活,孩子们在盛饭时也理所当然地递上碗”。时隔许久,上野对日本亲子教育杂志《Kodomoe》(直译为“致孩子”)讲到此处时感叹:“这就是母亲的职责,多么残酷啊。”

▲儿时,与母亲一起学习日本舞。


上野描述那时候的自己为“深闺小鬼”,没有朋友,被家庭“圈养”着,除了家人,能对话的就是狗和书。后来她解读称,那是一种对待宠物式的爱——父亲经常说“女孩子不应该在人前抬腿”,因此上野不被允许骑“危险”的自行车。但在那个时代,都流行让女儿学习“钢琴+芭蕾”或“茶+日本舞”,循着父亲的喜好,上野被送去学了日本舞。曾有一次,父亲将卢梭的《爱弥儿》(近代教育学经典)递给上野,并嘱咐“抱着它睡”,所以上野读了这本书。结果最后却写道:“以上所述只适用于男人,女人的职责是支持男人。”看到此处,不免吃惊,她也只是无奈地笑出了声。上野渐渐发现了来自父亲的女性歧视,他对上野的兄弟有着严格的要求,为他们铺好了通往医学的道路。10岁那年,看着父亲对兄弟的叮嘱,上野询问父亲希望自己将来做什么,得到的回答是“千子(上野的昵称)要成为可爱的妻子哦”。即使除了体育和音乐以外的科目都是满分的上野,也没有被期待成为任何人。高中也是按照父亲的要求去申请,那所学校的前身因“教出很多好媳妇”而闻名。但她不要顺从。一如在东京大学开学典礼上,上野说道:“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希望女生‘可爱’。然而,‘可爱’算什么魅力?可爱的潜台词就是被疼爱、被选择、被保护。暗含了绝对不会威胁到对方地位的顺从意味。”所以1967年考入京都大学文学部,便是上野自己的主意,也是她一心离开家的努力,她体内的反抗因子终于生根发芽,开始蓬勃生长。

但从拥有走向女性学的动机到真正深耕于女性学,她还需克服“厌女”的自己。自小的经历让上野在很长一段时间觉得和男人相处要容易得多,常以“假小子”自居。直到研究生时期被日本女性学研究会邀请参加活动,她才发现女性的魅力,她们独立、知性、宽容,让上野摆脱了孤僻的自己。《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记录了一段她的自白:如果有人问:“上野老师厌女吧?”我会回答:“是呀。”“如果我100%不厌女了,就没必要当女性主义者,因为我再也不需要斗争了。女性主义者,就是不断与内在的厌女心理做斗争的人。”

▲1980年代,上野千鹤子赴美研修。


保持愤怒

1974年,女性学研究者井上辉子发表报告《美国各大学的女性学讲座》,把women’s studies翻译成“女性学”,这一概念由此引入日本社会。第二次妇女解放运动之后,从美国扩散到全世界的妇女解放新浪潮推动了相关女性研究学会在日本成立。在那时,女性学还不能被称为一门学科,历史学者认为女性和普通民众一样没有历史。女性研究女性也被批判“过于主观”,“只能成为一种意识形态,不能称作学科”,但上野表示:“男性致力于女性研究就会变得客观吗?会蔑视女性还是崇拜女性,总之都是妄想罢了,将这样的妄想一个个粉碎,踏踏实实地去学习、写论文、做学术,就这样,我亲手培育起了女性学。”在京都平安女学院大学,上野原本负责教授人文学科基础知识,但她发现学生们一旦听到有趣的内容就会探出身子,于是,为了让课程不那么无聊,她与这里的学生一起度过了研究女性学的最初10年。1993年,被东京大学文学部邀请担任教授时,同僚告诉她:“学生之间对女性学的关心越发高涨,我们无法胜任,拜托你了。”

上野从事教育和研究40余年,一直走在女性学的前沿。日本人物侧拍纪录片节目《情热大陆》用“二刀流”来形容上野,原义指日本剑术中的双刀作战,放在上野身上讲的则是她著作出版的规律,通俗读物与学术专著交替发行,她不只使用简单易读的语言和充满魅力的标题描绘性别的壁垒,也对作为大背景的社会制度进行广泛又深刻的论述。上野的处女作《性感女孩大研究》一拿回家便把父母吓坏了,但接下来的《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则是她花了10年时间写下的对日本父权社会的攻讦,并通过此书帮母亲这样的家庭主妇华丽复仇。在书中,她将“无偿劳动”的概念引入日本,与家务劳动画等号,指出“长久以来家庭主妇默默做的、被视为理所应当的工作,实为非正当地强加于女性……女性付出的这种劳动,在法律和经济层面都没有补偿……女性被’爱’和‘母性’赋予的象征性价值裹挟,实际上是长久以来榨取女性劳动的意识形态机制。”遗憾的是,母亲并没有看到这本书的出版便因乳腺癌离世了,父亲也因母亲的离世在孤独和失意中度过了余生。上野未能与母亲作为两个女人和解对谈,但父亲终于在70多岁时妥协般的对上野说道:“女人去工作也挺好的。”

▲日本老龄化严重,上野千鹤子强调建立完备的护理保险制度让独居者居家临终变为可能。


上野曾说,“驱使我一路走到今天的是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以及对社会不公的愤怒”。她也支持女性多表达愤怒,她担任理事长的非营利机构Women’s Action Network曾举办讲座让女性分享愤怒,旨在反驳“沉默、忍耐是女人的美德”。那些激发她的故事缘起家庭,来自她在学生运动中所见的男性对女性的歧视,源自她找工作时发现招聘栏里80%的要求都是“仅限男性”。她后来回忆:“当时,我没有想过自己会承担起女性学的责任。但当我写女性研究的论文时,我感到了一种在社会学中从未经历过的愤怒。在我的生活中,我第一次感觉到有话要说,即使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

上野对日本社会父权制和性别歧视的猛烈攻击也让她被冠以“日本最可怕女人”称号,被形容为“破坏日本美丽传统、破坏家庭和睦、助长少子化的罪魁祸首”。在东大演讲后,上野又参加了如何理解入学祝辞的讨论会,被男学生当面指出“利用入学典礼的场合阐述自己的思想,给人不好的印象”,上野不紧不慢地回应:“你们觉得我不说那番发言就好了吗?要是没听到那些话,就不会产生隔绝和对立了吗?这些都是原本就存在的东西。我只不过是把原本存在的东西显现出来了,就好像是石蕊试纸。”上野总是以精辟的语言犀利回应质疑,因此被冠以“可怕”称号反而让她觉得是因为自己在多次论战中都取得了胜利,一个擅长理论、头脑聪明的人恰好证明了做性别研究的并不都是蠢笨的女性,驳斥了学界的刻板印象。就像有人认为女性主义就是厌男,就是不婚主义,上野都曾一一反驳。她在很多演讲或采访中都曾强调“女性主义绝不是弱者试图变为强者的思想,女性主义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她也会说“恋爱是谈比不谈好”,“生孩子比不生好”,她不愿意进入婚姻制度是从自身出发,但她不支持教条主义。在2月与中国Up主的对谈中,上野说道:“女性主义者里面,有结婚的,有不结婚的,有生孩子的,有不生孩子的,并不是说不结婚的女性主义就更伟大,仿佛女性主义有三六九等之分,我认为这是一种教条主义。我心目中的女性主义,是追求自由的思想,只要自由自在地活着,怎么样都可以。”

▲上野千鹤子认为长久以来家庭主妇默默做的、被视为理所应当的工作,实为非正当地强加于女性。


作为老人的上野千鹤子

曾有人猜测,上野的红发是愤怒的表达,但她否认了这一说法,表示只是因为头发慢慢花白。或许很多人这才意识到,上野已过古稀之年。在电视节目中,她精神矍铄,穿梭在自家后院谈论着打理庭院的辛苦,去探望老人时,她仿佛装了弹簧,一弯腰就埋着头钻过了护理桌来到老人身边。从自身出发,继女性问题之后,独身者的临终问题成了上野关注的又一个社会问题,写下《一个人最后的旅程》《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等书籍,并投资了老年共享公寓,为老龄化社会奔走。她不喜欢社会上将老人一个人生活到去世称为“孤独死”,她认为独居和独自临终也是值得被尊重的生活方式,但她也始终强调,建立完备的护理保险制度,才能实现在家独自死去。正如她在NHK系列讲座节目《最后一课》中说道:“创造一个弱者也能安心生存的社会,不就是我们的目的吗?”40岁就写下遗书的上野对死亡的看法始终很平静:在一个人居住的家中,慢慢失去自理能力,吃不下饭,然后某一天停止呼吸。因为没有子女,“不会有人扑向我,哭哭啼啼地喊‘妈,别走!’我觉得这样最好。”

▲日本女性抗议者在国际妇女节当天举行鲜花示威活动,呼吁通过完善法律法规来保障女性权益。


内容来源于《周末画报》

撰文—抱年堇

编辑—金布莱

图片—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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