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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读 | 廖伟棠:安妮·卡森的雪花、暴雪和雪夜

摘要: 雪的慰藉,不再只属于乔伊斯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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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卡森,加拿大诗人、翻译家、古典文学教授。她兼具古典学养和当代意识,是萨福、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等古希腊名家的译者,近期,她关于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酒神》的重新构想之作《啤酒桶戏剧》正在美国洛杉矶上演。但让安妮·卡森最负盛名的仍然是她的诗歌创作,作为北美当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她的诗歌冷峻、反讽、充满歧义,但又处处透露着她对当代生活的真切回应。

安妮·卡森

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美国诗人露易丝·葛绿珂(Louise Glück)的时候,我表达过异议:北美当代女诗人,我的首选是安妮·卡森,她诗作前卫,拥有极简主义外表下极繁复的意识交错,充满近乎悖论的魅力,可以说是专业之选……

估计这样为安妮·卡森抱不平的不只我一个,除了较早出版的《浅谈》繁体中译本(宝瓶文化出版),还有去年还有由诗人黄茜翻译的两本代表作简体版《红的自传》与《丈夫之美》(译林出版社出版),让更多人意识到有一个如此高深又如此不合时宜的诗人存在。

台湾诗人陈育虹翻译的《浅谈》,其实是安妮·卡森的第一本诗集,而且是在她四十二岁时才出版。初版《浅谈》由五十三篇短散文诗组成,2015年再版时删去八篇再增加了一篇《浅谈后记》。剩下的这四十六首诗,就像四十六片雪花,与世上一切都不雷同,可以说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安妮·卡森的风格:冷峻、反讽、充满歧义。

为新版撰写导读的玛格丽特·克里丝塔寇斯也精确地捕捉到这些诗跟冰雪的相似,她说:“思索着《浅谈》,我其他的北地感官经验不时浮现:这本诗集的极简,透露了形体的局限……言简意赅对身体绝对必要;艳阳下高亢炫目的雪让人接近视盲,脑子自然就想:快,沁进去,小心雪光带来的黑洞。玻璃是这样制造的:白炽光,火焰在先,之后冷却。”

的确,安妮·卡森的词语高度浓缩有其必要,为了变成燃料在冰雪中喷发烈焰。就像她写的《浅谈凡高》:“我喝酒是想了解黄色的天空那伟大的黄色天空,凡高说。当他看着世界,他看到钉子,把颜色钉上物体的钉子。他看到钉子的痛。”短短三句,实施了凡人无法想像的突变:从感官的渴慕,到意志的强力,最后结于巨大的悲悯——谁能看见钉子、看见凡高的痛呢?

除却诗集中被多番讨论的、对文学史中被耽误的女性角色的代入(这些代入展示了对势利的历史的愤怒),安妮·卡森也有很温柔的句子,启迪着日后她对两性关系的态度不完全、批判性的剑拔弩张。比如《浅谈受宠之乐》:“每天每天我一醒来就想你。有人把鸟声像珠宝一颗颗悬挂在半空。”爱的喜悦之情如俳句一般顿悟、可观。

《浅谈》坚硬和柔韧兼得,就是不闪烁其词,每一篇都是一个缩微景观玻璃球,但只要你挪动一个角度,就别有洞天。就像《浅谈结局》所写的伦勃朗的画《三个十字架》:“画里有大地,有天空,有髑髅山。时间的分秒如雨降落其上,蚀版变得更暗,愈暗。伦勃朗及时唤醒你,看到物质脱离了它的形状。”这种魔法,又让人想到她的美国先驱狄金森和毕晓普。

2008年,安妮·卡森(左二)在纽约大学“弦的对话”表演中。

到《红的自传》,那是安妮·卡森作为学院派诗人的野心之作,像一场暴雪。在书写属于寒流之国的叙事诗,她也许是安徒生笔下的冰雪女王这样的狠角色,她有无数种书写寒冷的方法,再从寒冷宕开写人世与神。

在这本诗集里,冰雪女王像操控童话里的男孩加伊一样,操控颠覆了希腊传说中的巨人革律翁的故事,把他和一个加拿大男孩的成长史结合在一起。不过这倒是让我质疑那有何意义?过多的抛书包和对当代性别议题的强行嫁接,反而显得不如《浅谈》的举重若轻。

可以看出,那时的安妮·卡森的野心是与小说争一高下,力图证明小说能承受的诗亦能承受,甚至幻变得更好。这种野心到了更微妙的《丈夫之美》那里终于变得熨贴,也许是和现实生活嫁接的关系,据说这本诗集是写于安妮·卡森第一次婚姻失败之后,因此能看见她对夫妻的相依相克的反思,当然也含有她对固化了几千年的夫妻形象的反击。

在那样的现实背景上,“丈夫之美”四个字的反讽呼之欲出——丈夫二字的恶心感被强调了出来,安妮·卡森非如此不可。这部生活悲喜剧,像极了《尤利西斯》这样的小说,无论在世俗层面和精神危机层面上都容量巨大,各种文献、艺术里的典故和轶事顺手拈来,比如说被断章取义很多次的济慈、被强行植入的杜尚的《新娘甚至被光棍剥光了衣服》——读者自然会问:那么新郎在干什么呢?

2016年4月15日,安妮·卡森在蒙特利尔蓝色大都市节接受采访。

“什么正在被延宕?

婚姻吧我想。

我丈夫管它叫作那块摇荡之地。

瞧词语如何

闪光。”

——“词语闪光”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巧言令色,反衬出丈夫故意重新命名的煞有介事和别有用心,就跟胡兰成写“岁月静好”一样的逃避主义罢了。

不过,我们真的有兴趣窥视尘世中另一对夫妇的不堪和纠缠吗?撇开那些力求超越现实的哲学与诗的舞蹈(比如她写庖丁解牛所隐喻的),这部诗不时会陷入一个怨妇一般的碎碎念,甚至短信对质一般的狗血剧情中,几乎让人怀疑清高的安妮·卡森何以深陷婚姻的谜团至此?

可幸的是渐渐我们发现了安妮·卡森把自己与诗中的男女割裂的努力,直到她写“妻子”目击丈夫的偷情时,我们恍然明白她在把直白派写作推到极端,就变成了反自白派了。诗中对偷情对象是“褐肤女人”这种政治不正确的强调,暗示出来“妻子”是安妮·卡森的一个反讽的虚构——她介意的不是丈夫偷情,而是在乎他跟一个“非白种人”的人偷情,同时揭示出诗里的叙述者常常在乎自己的“妻子”角色表演得好不好。

“他何时发展出

这清教徒的新口味?

一只冰冷的船

从妻子体内深处的海港驶出

滑向平直灰色的地平线,

视野里没有一只鸟,

一个活物。”

还有另一处她写“这是我们的合法生意现在让我们穿过大厅去那间黑屋子那儿是我真正挣钱的地方”——这句话从“妻子”口中说出,像是对“婚姻是长期卖淫”这句戏言的发挥。人类早期不得不相依为命才能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于是有了婚姻,但在女性单独能够生存的现代社会,这种联合是否还有存在必要呢?安妮·卡森也许想指出这点。

“无论生活如何糟糕,最重要的就是从这种生活中跳脱出来,让事物变得有趣。因为那还有许多东西与这世界相关,可以看看那些东西,雪花,光芒,还有你家纱门的气味,任何事物从这个时刻到另一个时刻都能构成你的现象存在。”安妮·卡森曾经这样自道。我又看见了雪花。

在她另一次写到“丈夫之美”时,她似乎不带反讽地理解了另一性的悲哀。

“只有他俩共同迷失在丈夫之美的螺旋路径。

……

那天晚上下雪。

她在两个乳头上面画了红色的圆圈

他俩出门在一个黑暗狭长的房间里跳舞

有什么比下雪的夜晚

更真实呢,雪簌簌地掉落在

枝杈间、铁轨上和秘密的空气里,

掉落在车站,在陡峭和渊深之地,在指甲缝里。

他们入睡并梦见

一条条被围裹的走廊,

镜子、面庞和城市的棱角

泛出微绿的闪光。

雪在上头旋转,雪将它覆盖。”

这极其优美的一段暗中呼应了乔伊斯的名作《死者》的结尾:“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纷纷飘落,厚厚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但叙述的主题从小说里的丈夫加布里埃尔变成了诗中的妻子,可以说是一场完美的性别颠覆。

雪的慰藉,不再只属于乔伊斯的世界。这是安妮·卡森最令我感动的一刹。


内容来自《周末画报》

撰文:廖伟棠

编辑: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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