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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冬奥会结束,第二天,普京突然宣布承认顿涅茨克、卢甘斯克两个2014年自行宣布独立的乌克兰共和国,俄军旋即开始向两地进军,俄乌事态急转直下。就在人们感叹普京动作之迅疾,而媒体、专家群体尚未能消化局势变化之时,普京突然宣布对乌实施“特别军事行动”。
意外,是此轮局势下坠给人最突出的感受,只有少数基于严格的政治学分析、熟谙东西方政治实质及新冷战局势的分析人士才能看清问题,进而做出正确预测。实际上,这不是预测的问题,而是被预测对象的问题,整个世界都在面对着一个难以预测的人——普京。
“你是什么意思?最坏的情况是哪种情况?承认主权吗?”会议室里的普京露出一个略显轻蔑的笑容,会议现场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他打断了俄罗斯对外情报总局局长纳雷什金的发言。纳雷什金正在说同意官员同僚的观点,“应该给西方伙伴最后一次机会”。
“呃,不是,我,呃……”俄罗斯对外情报总局局长纳雷什金语无伦次。“说什么?直白些!”普京回击。纳雷什金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支持选择承认……”他再次被普京打断:“你的意思是你会支持,还是你已经选择支持?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会支持……”纳雷什金再次被打断。普京严厉地批评:“这就像同时在承认与否认。”纳雷什金最后好不容易讲完了一句话:“我支持进入顿涅茨克与卢甘斯克的提议。”
▲普京(左),纳雷什金(右)
“我们现在没有在谈论这个。我们讨论的不是这个。”普京摇头,甚至没有看向纳雷什金。“我们是在讨论是否承认他们的主权。到底要还是不要?”他最终将视线落在纳雷什金身上。“要。”纳雷什金点头。“我支持承认他们国家主权的提议。”
“谢谢。你可以坐下了。”普京扭头看向别处,轻飘飘地说。
21日,在俄安全委员会会议上上演了俄罗斯政治的“尖峰时刻”:普京就是否支持俄承认顿、卢的问题让全体最高级别官僚挨个表态,人人过关,其中对纳雷什金被普京质问到语无伦次的画面传遍了全世界。那场面,真像俄罗斯中学生们在期末考试中与老师一对一问答。这一举措有“共担责任”的意味,而更令人侧目的,是普京在俄权力体系中无上的权威地位。执政22年以来,普京牢牢掌握俄罗斯政治权力是不争的事实,但安全委员会的这一幕,无比清晰地指出, 他在俄罗斯内外的重大决策中,不会遭遇异见挑战。俄罗斯在乌克兰的行动要走到哪一步,可以预料,普京说了算。
除执政前两年外,在民族情绪高涨的公众面前,普京一直坚持反美叙事,着力营造强人形象,那些年俄罗斯政坛就像一个舞台,供普京上演“强人秀”,这些成为他轻松赢得两次大选最重要的因素。2008年,他轻松地将自己的心腹梅德韦杰夫扶上了总统宝座,自如地操作“二人转”模式,个人地位达到空前高度。从当上总统开始,他几乎没有受到严重挑战。可以说,他是当时俄罗斯的“天选之子”。
但经过梅德韦杰夫当总统的四年后,挑战来了。俄罗斯顺风顺水的“油气景气”,2009年因国际金融危机中断。经济的滑落引发不满,身居总理职务,他失去了过去那种频繁亮相的机会,无法用叙事和秀激发民望。一度,他的个人支持率滑落到三成。当他2011年宣布将重新参加选举,立时遭遇了一场在公共场合被民众嘘的“嘘声革命”。随后便是从2011年持续到2012年的遍及俄全境的大规模民众系列示威。在严重的舞弊丑闻引发更大规模的抗议背景下,普京勉强赢下2012年大选。然后,他开启了持续至今的一场“狂飙突进”。
逻辑很清晰,普京感受到了权力流失。这是唯一的解释。
▲2月,普京在莫斯科向无名烈士墓献花圈。
普京用参加2012年大选的一篇竞选文章宣告了新政治周期的到来。在这篇文章中,他首次将俄罗斯定义为一个“国家-文明”的复合体,并提出一套有关俄罗斯历史和传统的叙事,使用了“统一文化密码”“文明认同”等概念。最引人关注的概念是“历史俄罗斯”,普京用它来指代历史中稳定存在的俄罗斯实体,并让其形成现实指涉,起到改变现实的作用。换句话说,让俄罗斯进入历史,进入一种历史怀旧情绪当中。怀哪些“旧”呢?俄罗斯传统价值、爱国主义,都是题中之义。但最重要的是“帝国”。这个概念很复杂,但在俄罗斯,它最重要的含义是一个空间形象,也就是作为一个帝国的幅员广大的疆域。这是俄罗斯人身份认同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普京将重点利用这个因素。
他严格了对游行集会的审批、管理,严格了政党体制,大大压制反对派的生存空间。他修改了历史教科书,把克格勃的历史剥离为“保卫祖国”和“大清洗”两个层次,并强调前者而冷处理后者。但这些都只是最基础的社会控制和意识形态工作,俄罗斯依然有选举制度,光管控而不刺激是不行的。“大招”出现于2014年。当年2月,乌克兰的亲俄总统亚努科维奇被一场带有政变性质的广场革命推翻,普京毫不犹豫地掀起了一场“乌克兰危机”:出兵占领克里米亚、塞瓦斯托波尔、顿涅茨克、卢甘斯克四地,并让前两者公投加入俄联邦,让后两者自行宣布独立。这是对俄罗斯人认同“帝国”这个空间形象心理的极大正面刺激,普京大获全胜,民望达到历史最高点。
▲2月,乌克兰士兵在基辅街头。
据内部人士透露,普京在“乌克兰危机”中表现得如同“十月革命”中的列宁,力排众议地提出出兵占领乌克兰土地的计划,果断而大胆。
必须强调,普京的这次成功是多重因素共同促成的。首先,2008年他小试牛刀地与格鲁吉亚打“五日战争”,结局很好,让格鲁吉亚的阿布哈兹、南奥塞梯两地独立,而且基本未受惩罚。其次,美国正陷于孤立主义中,西方明显乏力,基本不可能对俄强硬。再次,普京把握了“火候”,强占了乌克兰土地,冲击了国际格局,违反了国际法,但随即偃旗息鼓,通过顿、卢两地来维持对乌克兰和西方的压力,却又不加大压力,让俄所付的代价仅限于一系列制裁。制裁固然导致经济乏力,但普京恐怕并不很在乎,支持率高企是最好的证明。
第一次“乌克兰危机”后,普京的日子好过多了。在叙利亚,他手腕灵活地把反恐与拯救巴沙尔政权这两个目标捆绑在一起,让国际社会对他无可奈何。在国内,他继续社会控制、收紧政治体系,塑造意识形态,并在毫无悬念地赢下2018年大选之际给全世界展示了自己的地位:俄罗斯的选举制度甚至已经因为普京的地位而变成了一个对他的赋权机制,哪怕它还依然保留着选举机制的形式。
▲2019年,克里姆林宫发布普京在西伯利亚度假的照片。
2020年,普京搞了大规模修宪,将总统任期延长为6年,并将自己的总统任期数归零,让自己能够参加2024年大选,甚至执政到2036年。此外,大量强调俄罗斯传统、历史的内容进入了宪法,甚至包括“上帝”一词,俄罗斯民族在宪法中被定义为“组成国家的民族”。可以说,普京从2012年以来营造的全新社会共识及其政治现实都被固定在了宪法中。这样的一个俄罗斯,是一个在普京的领导下敢于在一定程度上孤立于世界、孤立于全球化,活在帝国怀旧情怀中的国家。
疫情让普京更加孤立自己。2021年《经济学人》杂志报道,普京在一名亲信感染新冠后“躲在莫斯科郊外的官邸里,通过视频指挥官员”。“碉堡里的爷爷”,俄罗斯反对派阿列克谢·纳瓦利内当时这样嘲笑他。有西方媒体认为,疫情期间,普京仅仅依靠身边数量寥寥的亲信来获取信息,并通过他们掌控整个国家,他的决策判断变得越来越“个人化”“孤立化”。
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普京选择了再次对乌克兰出手。
▲ 2月24日,印度孟买街头的电视新闻。
如果说2014年他掀起“乌克兰危机”是为了通过诉诸民众的帝国空间形象认同来扭转国内局面,那么在个人地位已然巩固的背景下再次出手,有着更深远的谋划。其一,当然还是着眼于大选,这是最基础的目标。2024年大选已经不远,他需要题材,就像2018年大选那样,比如可以让顿、卢二地公投入俄,这大概率可以继续提高他的民望。其二,更深度地改造俄罗斯。著名战略分析师、前俄罗斯军事情报上校德米特里·特列宁说:“对俄国内而言,会走向某种形式的对俄罗斯联邦的重建。无论是地缘政治上,还是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上的重建。它是俄罗斯国家、制度、经济、社会更广泛意义上的转型过程的一部分,途径是通过摆脱源自西方的全球化的最后残余。俄罗斯正被按照真正的俄罗斯价值观来改造,这些不是从美国、德国或西方世界的任何其他地方进口的,而是俄罗斯本土的”。我们可以将这个改造进程称为“俄罗斯化”。
▲2021年,普京与美国总统拜登会面。
这其实反映了一个跨越三个世纪的宏大历史趋势——“本土”俄罗斯的崛起。沙俄时代,区别于沙皇、大官僚、贵族阶级的平民阶层一直占人口绝大多数,在前者代表俄罗斯的背景下,后者逐渐展示影响力,比如1812年卫国战争。与其同步出现的是意识形态领域的斯拉夫派等展示俄罗斯本土认同的哲学派别。本土知识精英、文化精英在19世纪崛起,英国历史学家费吉斯在《娜塔莎之舞》中精彩地梳理了本土立场在俄罗斯文艺中的展现。进入20世纪,占俄国人口七成的农民群体深刻影响了国家命运,这体现为1905年革命和1917年的两场革命,这个时期也被命名为“大农民革命”。经过苏联70多年的城市化和高等教育改造,这个本土俄罗斯群体已经成为俄罗斯中坚,他们也在历史上第一次获得了选举总统的权利。而普京便是他们选出的总统,普京是第一位真正的属于俄罗斯“本土”的总统,这便是他作为俄罗斯“天选之子”的真义。如今,这位“天选之子”要进一步推进本土俄罗斯的立场,也就是特列宁所总结的“摆脱全球化最后残余,按照本土俄罗斯价值观进行改造”。这将涉及多个领域,甚至可能包括社会革命、文化革命,普京将地缘问题看做是整场改造的抓手、起点。因此我们可以判断,对乌克兰的再次出手,是为了给进一步的孤立创造一个地缘环境,比如将乌克兰“非军事化”,从而拉开俄罗斯与西方在地缘上的距离。
频频给人带来意外,是普京的个性,以及获得无上个人地位后的自我定位、心理状态和情绪状态。普京的地位以及他对西方的不信任很可能给了他一种“我可以随意冲击西方和国际格局而不必在国内付出代价”的感觉。如果真是这样,出现再多的意外都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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